語錄稿：惠綿師－大四下學期戲曲選

上星期跟姊姊去參加一個學術茶會，與一位香港教授聊到齊邦媛的《巨流河》，接著提到簡媜老師和惠綿老師，還有很多曾經教過我的中文系老師。平常陷在工作裡，沒什麼機會回憶從前，一旦提起這些熟悉的名字，我那快樂的年月又重新回到眼前。

離開茶會，我算算日子，其實離開台大也才三年左右，怎麼回頭看時卻好像隔了十幾年那麼久。回家翻找了一下電腦裡存的筆記，但因為習慣用手寫筆記，而所有的講義和課本都留在台北，僅存的電子檔是當時自己為惠綿老師學期末最後一堂課做的語錄稿。

三年前的那堂課，我在課室角落一邊聽一邊哭。
結果現在重新拿出來讀，還是一邊讀一邊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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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1 年 6 月 15 日 （三）
課堂：戲曲選－下半堂節錄
講師：李惠綿老師


我們要甘心做自己，要給自己一個安身立命的位置。

不要活在別人的價值觀裡。

人生其實就如李白說「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很多人事物就是緣起緣滅，忽然地來了，忽然地就走了。

我沒想過自己會活到五十歲，我以為三十歲大概就差不多了、夠了，
但我還是活到五十，我還有好多好多計畫沒做完，我好怕我來不及做完。

把握當下，真的，「也無風雨也無晴」，或許下個山頭就是陽光燦爛；
活著，好好活著，任何患難，我都不允許我的學生輕生。

我這輩子無法跟愛情有牽扯，但我在親情、友情、師生情裡，糾纏、受創；
認識二十幾年的朋友、老師，跟我說過我們是永遠的朋友、永遠的兄妹、姊妹，
永遠的情誼，說沒了就沒了，我好震驚，原本堅信的東西原來這麽容易就瓦解。

這世界沒有永遠，
讓我這五十幾年的過來人潑你們冷水，不要相信什麼永遠，沒有這回事；
你有的，只是當下。
所以掌握每一個當下，在未來你回頭，永恆就是你過去每一個當下。

我希望等你們找到白頭偕老的伴，能回來告訴老師，說：老師妳錯了，永恆是存在的。
我希望能看見你們這樣說。

我會一直待在這間 102 教室，等你們來叩門，
這扇門永遠為你打開，只要你來。

我總在黑暗中看見光明。

你們的學姊，我看著她一帆風順，從沒經歷過失敗，北一女第一名畢業，
醫學院第一名，雙主修中文，畢業出去當大醫院醫生，一片燦爛。
多年沒連絡，前幾天，她離婚後第七天，她想過自殺，
她無法接受，要來找我聊。

她一進辦公室我就說：妳知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她呆滯，你們一定在心裡怪我，老師怎麼這麽狠。
我就是這樣問：是不是妳縱容的？丈夫會外遇固然有錯，難道妳一點錯也沒有？

她說：彼此總是吵架，一次吵兇了，丈夫離家，那次開始找上女人，就染上病...
我問她：什麼原因非要吵架，都有孩子了，什麼原因非吵不可？什麼原因是妳一點點讓步都不允許？什麼原因非要鬧到丈夫奪門而出？
她痛哭，說是她毀了這段婚姻，是她毀了這個家。
她問我：是不是還能相信愛或被愛？

如果你不相信，怎能活下去？

我七歲開始小兒痲痹，一輩子的痛苦，那年柯老師鼓勵我去考研究所，
我去了，也順利考上了研究所。
開學前要去做脊椎手術，那時脊椎側彎 120 度，醫生說只有 50％ 成功率，
問我要不要做，我雄心壯志說：要！當然要！我還要回來唸書的！絕對會回來。

手術完，我躺在床上一個月，痛不欲生，我好想死，全身的煎熬，我真想死了算。
我母親那時在我旁邊說：如果這樣死了，那之前妳做過的兩次手術，不就白挨了？

咬牙撐過去，以為要撐三年、五年，但一年之後，我已經忘記那一個月的痛。
只記得是痛的，但我完全忘記那痛的感覺。
身體那樣的痛都能忘，我不信心裡的忘不了，時間久一點而已，你照樣會忘記。

愛情是人生中必修的學分，你可以一直修，修到結婚為止。婚後那是另一門要修的課。
你們在當中彼此學習，學習相處，那是很好的事情。
尤其你們現在這個年紀，還有好多好多的「可能」可以揮霍。

但無論開心、難過、分分聚聚，都記得緣起緣滅；
失戀，哭個三天夠了吧，總不能哭三年，有人會哭三年嗎？

《牡丹亭》要說什麼，它說夢中情不一定是假的，
但我要增加解釋，是，夢中情不一定假，但與其追求一個夢，期待它是真，
倒不如把握現實當下已有的情。

你會經歷很多人，來來去去在你生命裡，
來的時候，你就歡迎；去的時候，你也別介懷，讓他去吧。
該擁有的，你都已經擁有過了，剩下的，你留也留不住。
你不會是一個人。

我身邊一直照顧我的是趙老師，到現在也是住她家。
簡媜的兒子國小二年級，有天問我：
妳會選擇身體殘缺，認識趙老師；還是身體健全，無法認識趙老師？
你們看，作家的小孩就是厲害，問得多好。
我說：我會願意為了遇到趙老師，而身體殘缺。

認為自己形全神全的，請舉手。怎麽沒人舉手？你們都不舉手，我怎麽辦？
我曾經說我是形殘神全，就有個大一的學生就寫信給我，說老師為什麼不說自己形全神全。
是啊，原來我也能是形全神全的人。
我再問一次，有誰認為自己形全神全的，請舉手。喔，多了兩三個。
唉⋯⋯如果覺得自己還是神殘的，就從今後努力讓自己改變吧。

要用生命去追求自由，做自己。

齊邦媛說：活著是最好的報復。
所以她活到八十多歲把《巨流河》寫完。

我要改一改她的話：活著是最好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