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6日

兔子

我很容易對某樣東西上癮,而且一旦著迷就難以割捨。例如那跟著我走遍各地十八年的兔娃娃-小蘋果,雖然才巴掌大,但少了她就像吃飯少了餐具,我會忘記怎麽入眠。於是她從粉紅變成粉灰,蘋果臉也有變扁的傾向。

小時候常常在洗衣機前上演生離死別的鬧劇,無非就是母親看這髒兮兮的娃娃不順眼,逞我不注意就往洗衣機裡丟,那時候家裡沒有烘乾機,晚上一旦啓動了清洗功能,再相見就是她隔天被倒吊在曬衣夾上。所以我的童年沒有少抱著洗衣機慟哭,那份情感可謂驚天地動鬼神,我娘還得半夜到洗衣機前對我進行安撫和開導:「好了啦......夠了啦......她又不會死......」

有時候回臺北過年,表哥覺得好玩,也會逞我不注意,把她藏起來或跑到我面前用棒球投球的姿勢把她丟向遠處。我後來回想,自己之所以不像一般女孩看到蟑螂老鼠會尖聲怪叫,大概是因為我所有高分貝的聲音都在拯救小蘋果時消耗掉了。

親姊姊也透過小蘋果找到不少樂趣來點綴生活。不久前剛下飛機回家,向家人炫耀蘋果完好如初地跟我一起返鄉後,當天晚上她就消失在我床上,我知道兇手只有一個可能,但因為已經是深夜,加上對姊姊向來懷有敬畏之心,如果吵醒她,對我和小蘋果都沒有好處,所以輾轉了一夜。

第二天,察言觀色,終於挑在傍晚姊姊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悄悄地開了口:「姊姊......」「欸。」「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我語氣謹慎,又帶著微微的無奈,她大概以為我要說什麼掏心話或重大事件,於是也坐直了身子,認真地回應:「妳說。」

「妳知不知道小蘋果在哪裡?」「......」兩秒後她笑到無法自己,頓一下,看到我一臉嚴肅,她繼續捧腹,一個人笑還不足以發泄,跑去跟父母親報告整個故事。

「妳就知道欺負妳妹妹!快把兔子還她!」但父親臉上的笑意完全沒有起到任何威嚇的作用。
「我真的不知道嘛。」姊姊臉上的笑意一點也不無辜。
「妳到底藏在哪裡?什麼時候藏的?」娘親似乎比較好奇於犯罪手法。

折騰了半天,姊姊總算釋放了人質,我抱著寶貝一陣感動。姊姊在旁依舊忍不住笑:「昨天藏的時候我看你們三個都沒瞧見,還很得意,我等啊等,等到我去睡覺都沒看到我想看到的好戲。還很失望;今天睡醒早就忘得一乾二淨,結果......結果她......」又是一連串停不了的笑聲。

我害怕失去小蘋果的程度可說是到達一種沒有良心的境界。大概是十歲左右,我和母親到大阿姨家住。某天晚上阿姨家的後巷失火,據阿姨所述,火勢燒到家裡的後陽台,驚慌失措的母親於是把準備躺下的我迅速拉到樓下避難。站在巷口的照相館前,我想起床上的小蘋果,抬頭看向二樓房間的窗戶,腦海裡充斥著從此失去那兔子的畫面,宛如走馬燈。我想衝回去搶救,身邊的母親拉住問我幹嘛。「小蘋果還在上面......」眼淚滾燙地流下。母親怎可能放手,我奮力掙扎:「媽......要不然妳上去救她......」母親怒極反笑:「救了妳的娃娃,要是妳娘沒了妳怎麽辦!」而我就在此時說了畢生最大逆不道的話:「妳的靈魂可以轉到她身上啊......」娘親當下心都寒了,一來覺得白養了個女兒,二來那隻兔娃娃還是她親自挑選並掏錢買下的:「妳這不肖女!妳這不肖女!」又好氣又好笑又打不得又不知道怎麽罵,直連跺腳搥胸咬牙切齒。

我也有理性思考過對這隻兔子著魔的原因。六歲的大年夜在奶奶家,我纏著從美國回來的姑姑用英文對話,那時沒什麼底子,就是仗著臉皮厚,東一句西一句,總覺的能跟大人對話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而能跟大人說英文就更是偉大。說完還不忘到父母跟前炫耀一番:「我剛剛跟姑姑說英文喔~」慈祥的父母親當然知道小鬼的心態,於是順水推舟問細節,「姑姑問我喜歡什麼,我說喜歡 little pink rabbit。」當時說完絕對是一副得意的笑容,雖然現在完全不覺得那有什麼好得意的,小鬼頭會的詞彙就那幾個,與其說是真心喜歡,還不如說因為英文程度關係,只懂得那一個排列組合。

父母倒是把這句我說完就忘的洋文記牢了,沒幾個月在香港就帶了小蘋果回家,我還記得是用咖啡色的紙袋子包裹著。那天既非生日,亦非過節,僅是個尋常的日子,我在家看卡通,父母開門說有禮物給我,打開紙袋,就是一見鍾情,三生三世。母親說,他們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一家小小的玩具店,裡面滿坑滿谷的都是小蘋果,從指頭大小到等身大小,清一色只賣這一款粉色兔子,「大概是在做什麼促銷活動吧」。後來我吵著要父母再帶我去那家店,多買幾隻後備的蘋果軍團以防萬一,但他們怎麽也找不到那間店面,加上小蘋果身上理應是標簽的部位,也是一片雪白,讓我從小就深信,小蘋果是跟龍貓一樣可遇不可求的寶貝,甚至或許是自己某世的靈魂化身而成,是生命共同體,是她活我活的存在。


我想,一生人曾對一件事物癡狂過,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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