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1日

一雙城事:搭檯



平時用粵語講俚語中的「搭檯」二字很是自然,現一旦用國語唸出來,怎麽就會聯想到搭檯唱戲那方面去。

「搭檯」的書面語大概可以寫成「併桌」、「拼桌」或「合桌」;意思就是幾個不相識的人在茶餐廳侍應的安排下同坐一檯用餐,位子可能是俗稱「卡位」的包廂式座位,也可能是無椅背的圓凳方檯。

「搭檯」是一種小地方的文化,地方小了,很多時候分不清東西是你的還是我的,緣份就因此在無形中擴大了,讓你永遠無法摸透、估計、猜測、料及,這場貌似被精心安排的飯局究竟是何人的主意。 這麼些陌生人從未曾出現在你人生的過往,也不會在你的未來多做停留,一頓飯下來雙方眼神或許不經意地交會了一秒,就那一秒,已經耗盡你們前世上百次的回首,走到你們的因緣盡頭,你們甚至沒交談過半個字,但你們著實共度了不長不短大概半個小時私密又近乎神聖的過程;你們互相張開嘴巴並將幽濕的口腔展露、把食物(對方的是油亮油亮的干炒牛河,你的則是需要齜牙咧嘴方得痛快的瑞士雞翅)吸進去用左牙咀完換右牙嚼、舌下分泌出的唾液沾黏在筷子上或雞翅骨上、筷子和骨頭在你們陸續結賬離開後被清理檯面的侍應牽線相撞。走出街道,他向右、你向左。

緣份沒有雅俗之分,從大街拐進小巷胡同,無論最後場景是落在中環半山的茶餐廳、倘或是油麻地街市裡面的,那個比你晚了三分半鐘推開玻璃門繞過排隊結帳長龍並在東張西望中於狹小空間裡尋覓到你這桌坐下來的人兒,依舊是會陪你安安靜靜地吃完一餐飯。 在香港,搭檯已經是司空見慣、是家常便飯,誰都是誰的過客,誰都是誰的緣份。

鴛鴦,說白了,就是咖啡奶茶而已。當自己的影子必須跟四五個陌生黑影重疊才能移動,我悄悄告訴你,那就是鴛鴦的滋味。

還記得小學的時候,總有老師會要求男女生併桌而坐,大概是覺得那年紀的頑皮鬼遇到異性多少會收斂些吧,但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們會用橡皮擦、筆盒、或乾脆把桌子拉出一條細縫,頗有“我的地盤,入侵者格殺勿論”的偉大情操;一次我舉手回答問題的時候,隔壁的男生恐懼地跳起來尖叫說:“妳的影子過界了!”

是何時開始,我的地盤愈來愈狹小,或著應該說,愈來愈不在意去品嘗一杯鴛鴦,偶爾是咖啡味重些的,偶爾是奶茶味濃些的,都是好的。 坐下、起身,短暫的逗留,感情去得更深。許多的小情感在一個小空間裡凝聚,那種張力絕對無法忽視。

最近常聽人聊起香港,無非會用到“冷漠”、“勢利”的字眼,這些若是拿來形容維港附近那一排排的玻璃大廈倒還貼切些,用來形容香港人麼,就看得出說話者尚未體驗過道道地地的「搭檯」文化,還沒好好喝過一口鴛鴦。港人其實好比鴛鴦,就是搭檯一個搭一個搭出來的。

有些人堅持著不打擾、不插嘴、不作視線交流的潛規則,只專心吃自己面前的那碗魚蛋米線配凍檸茶餐,可總無法阻擋別人的生活對談不時為餐點加添味道。我們熱愛如此這般的味道,正如法國人熱愛咖啡館一樣,純粹想讓耳朵充斥著抑揚頓挫的語言腔調,就像是某種無形的波長,會漸漸催眠得令人瘋狂;咀嚼這些港味十足的對白,於是會愛上香港的街巷故事、街巷人物。 地少人多,自有它的生存方式,在尊重每個人的獨立不可觸碰性之下,我們還是有「搭檯」喝鴛鴦的溫馨時刻。為了想看看台北的港味會是怎樣的風情,曾在嘗試了幾間據說是港人開的茶餐廳;食物飲料跟記憶中的味道差別不大,偏就是缺了點什麼,那時候認為是四周語言的關係,現在想起來,興許是沒「搭檯」吧。



寫於台北 2010 年夏;《踏歌》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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