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0日

在西藏高峰遇見深海鯨魚

浩尼沁夫告訴扎布蘇:山的高峰上有海,那是飄在天上的海。

「海裡面有隻叫巴達瑪的鯨魚,很大一隻,就像喜馬拉雅山那麼大;
魚尾拍打出的水花,會變成雨水;
魚的鬍鬚可以做成六弦琴,奏出四季;
只要見到牠的人,都可以實現任何願望。」

先撇下浩尼沁夫這牧羊小子從哪聽來這種不合邏輯的渾話不管,
扎布蘇是完全聽進去了,也給了個適當的回應:
「咩~」
是的,扎布蘇是浩尼沁夫的羊。
每天只懂得低頭吃草,抬頭幻想自己是人的羊。

扎布蘇入世的時候,天上出現七彩祥雲。
藏人都說,這是神羊,殺不得。
神羊必須好好供著;於是就把重責大任交給村子裡最好的牧羊人浩尼沁夫;
這青年從此可以放下手邊其他的工作,專心的帶神羊上山吃最肥美的青草。
成為神羊獨有的牧羊人深受村民們歡喜,工作輕鬆且衣食無憂;
而愛好幻想的浩尼沁夫也給了神羊一個名字,扎布蘇,意思是:大海

浩尼沁夫當然沒看過大海,他只聽過來往的旅人提起:
「大海比天空深上幾許,浪花比白蓮美上幾分,浪濤聲比海東青雄偉幾倍。」
於是這青年每天都想著大海,想著和大海有關的故事;
而扎布蘇這隻充滿靈性的神羊就是他的分享對象。

扎布蘇一直和浩尼沁夫在一起,
也感染了他愛海的思想,
當聽說山峰上有海,扎布蘇就很想去看看,
去問問那條什麼魚的,牠來到這個世上的目的;
牠想知道,為什麼牠不是人,而是羊。

在一次鷹飛的季節,浩尼沁夫決定裡開村子,去找尋他心中的大海鯨魚。
村裡的人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只純粹把他當作是去朝聖;
只是目的地不是拉薩。

原本浩尼沁夫並沒有打算帶扎布蘇同行的,畢竟那是屬於村裡的神羊,
當他喝下臨別前最後一杯的青棵酒,轉身離去,快要消失在人們的視線時,
扎布蘇撞出籬笆,衝向遠處的身影;
村民正欲追捕,長老卻說了一句:
「隨牠去吧⋯⋯」

浩尼沁夫發現扎布蘇跟了上來,有說不出的竊喜;
扎布蘇是懂他的,儘管牠是一頭羊。
過了三天,他們也只不過越過一座山丘,
目標的山峰,現在看起來還只是像一小節指頭,就那丁點兒大。
浩尼沁夫知道,這趟旅程會很長,
腳步也因此放得更慢,決定用這世去追求的事物不需要那般匆忙。

在雅魯藏布江的支流處,他們遇見了幾位旅人,
旅人問浩尼沁夫打算去哪,為何獨自一人。
「我要去那座山上;而扎布蘇,是的,就是這隻羊,牠會一路陪著我。」
「到了山上,你打算做什麼呢?」
「我要去看海裡的鯨魚。」
旅人先是一臉錯愕,接著大笑。
「孩子,鯨魚在深海裡頭;而海絕對不會在山上面,你應該向東邊走。」
「不,這隻鯨魚不一樣,我要找的海就在那高峰之中。」
「我在大學是修地質學的,那山上只有銅和鋅所組成礦石,以及因高度和溫度的比重而形成的雪霜。」
「為什麼你們喜歡把事物理論化呢?世間萬物並不是在理論下產生。」

旅人就此住了嘴,聳聳肩,只可憐這孩子沒受過教育,不像他的國家人民那樣有智慧。
扎布蘇在旁邊聽了半天,只可憐這旅人已經被知識壓得不曉得該如何幻想,連羊都不如。
浩尼沁夫嘆口氣,只可憐那孤獨的深海鯨魚究竟被遺忘在山中多久了。

旅途繼續,依然是牧羊人和他的羊。
依然是在那鷹飛的季節。

順著江水一直走,沿途開滿了象徵幸福的格桑梅朵。
扎布蘇偶爾會連著青草吃下幾朵,
其實格桑梅朵就是格桑花,沒什麼特定的樣子,僅是個藏區野花的總稱,
在這裡處處都是格桑梅朵,所以遍地都是璀璨的幸福。

到了夜晚,繁星中的銀河與江水連成一線,彷似江水是銀河在地面留下的一抹影子;
牛皮船都靠岸了,船家三三兩兩在岸邊升起營火,飲酒唱晚。
浩尼沁夫默默的在旁坐下傾聽,一段段隨興的梵文唱經:
「嗡 別卡杰 別卡杰 摩河別卡杰 喇扎薩姆噶啼娑河」*
同一句經文,十幾位老人家有的哼、有的唱、有的跟著調子左右搖擺;
剩下的,也只有柴火斷斷續續的啪啪聲。

「喔!那邊的孩子,別一個人吶,過來坐,烤烤火。」
其中一位老翁見浩尼沁夫躲在後面,便招手喚他過去,
浩尼沁夫才剛坐下,他們便遞上溫熱的酥油茶。
「孩子,怎麼一個人啊?」
「我要去完成一個夢想,而且我不是一個人,扎布蘇會陪著我。」
老人家聽完,有深意的看向扎布蘇充滿靈性的雙眼。
「呵呵,扎布蘇⋯扎布蘇⋯大海啊,好名字。」
浩尼沁夫靦腆的笑笑。
「那麼,孩子,我們祝福你!」
老人家調皮的向浩尼沁夫眨了一眼,模模扎布蘇的頭,站起來。
「大夥兒,祝福這孩子能實現他的夢想吧!」
「欸!好欸!」

一陣杯子撞擊的聲響後,他們開始又唱又跳。
「嗡 別卡杰 別卡杰 摩河別卡杰 喇扎薩姆噶啼娑河」

扎布蘇身為一頭羊,牠頓時覺得,這一刻好美;
覺得,能來到這凡世之間,是最幸福的事情。
浩尼沁夫心裡暖暖的、滿滿的;
他趴在草地上,用手網了一堆格桑梅朵抱在懷裡,
咯咯笑地把花灑向半空,落了船家們一身都是。

(*註)
藥師佛的[希望咒] 意思為
隨眾生心滿眾生願
希望能透過此咒去除一切痛苦 滿足世人所有希望
並引領俗世尋找希望中的樂土

又過了幾天,他們經過一座佈滿五彩經幡的瑪尼堆,
按照慣例,必須順時針繞行一周,之後添一塊石頭於其上。
清風送爽,四周懸掛的布條被吹撤至半空而又徐徐落下,
當他們走近瑪尼堆,
隱隱約約之間,可以看到有位小女孩正跪坐在那裡,
穿著白色的藏袍,戴著黑白繡紋的小花帽。

浩尼沁夫想,她大概在祈禱什麼吧。
不願意打擾到女孩,他便特意繞了一個較大的圈,
扎布蘇叼了塊石頭,讓他可以完成最後的儀式。

「你覺得,人活在世上的理由是什麼?」
浩尼沁夫被女孩突然一問,停下腳步,回頭看。女孩只是一直望著瑪尼堆。
「你也不知道嗎?」
微微的嘆氣。
浩尼沁夫和扎布蘇對望一眼,那種自言自語似的呢喃,她在跟誰說話。
「我弟弟,才五歲,前幾天被一群喇嘛帶走了。」
「啊!為什麼?」
女孩清澈的雙眸終於轉向滿臉疑惑的浩尼沁夫,緩緩道:
「因為他們說,他是活佛轉世。我今生唯一的弟弟,是幾百世輪迴下的活佛。」
「妳不高興。」
「談不上高不高興,只覺得⋯⋯好像弟弟已然死去,但又明明還活著,而已。」
扎布蘇湊過去,在女孩身上磨蹭。
「之後我一直在想,弟弟的出生,為的是一場神聖的輪迴;那麼,我呢?其他人呢?理由是什麼?」
女孩柔和,面帶微笑的表情,讓浩尼沁夫猜不透她的心情。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活著很快樂。」
女孩抬頭看著浩尼沁夫,感覺彷彿穿過了軀體,正在觀察他心靈的最深處。
「是嗎⋯⋯」
她站起來,左手撫著扎布蘇。
「無論如何,我弟弟他有話要跟你說。」
聽到這裡,浩尼沁夫和扎布蘇都訝異的盯著女孩。
「他離別前,最後在我耳邊說:『到山頭的多本*,讓帶著大海的牧羊人去找他,應該就是指你吧?」
「去哪裡找他呢?」
女孩挑起眉毛,好像他問了一個蠢問題。
「當然是拉薩啊!年幼的活佛會先在拉薩受教育啊!」
浩尼沁夫頓悟了,雖然滿腹的疑惑,但反正拉薩離這裡不遠,就想去走一趟看看。
「對了,既然你是那牧羊人,那麼大海是指⋯⋯」
「妳手邊的羊兒就是扎布蘇,大海。」

(*註)
瑪尼堆的藏語為多本

人們稱它為:日光城。一顆鑲在高峰之上的明珠。
沒有所謂的似曾相識,因為拉薩的神聖一直長駐在人們心中;
圓形的轉經路、處處的風馬旗、誦經聲、早被朝聖者的虔誠磨平的石版地;
來到這裡的人,會被莊嚴哽到說不出話來。

浩尼沁夫抱著扎布蘇,穿過時而逆流時而順流的人群,
某層面上,浩尼沁夫是心煩的,
源源不止的信奉者在身邊強調自身的良善、跪拜、祈求佛祖施捨慈悲;
被自憐懺悔包圍,讓他透不過氣。

登上布達拉宮的東庭院平台,白宮就佇立在正前方,再上去就是紅宮。
浩尼沁夫放下扎布蘇,羊兒落地立即跑跑跳跳,伸展筋骨。

「牧羊人,不進殿內參拜麼?」
身邊來了一位年長的喇嘛,微微俯身問道。
「我是來找活佛的,幾天前被送到這裡,才五歲。」
「呵呵,你找的祖古*必定是江央了,他昨兒才說會有位牧羊者來拜訪。」
「原來他叫江央啊。」
「那是法名,俗名已然消失。來,我領你過去。」

跟隨著老喇嘛的步伐,踏進東面的建築,喇嘛說:這便是僧官學校。
在昏暗狹窄的迴廊裡穿梭,隔絕了窗外的艷陽,
但恢復寧靜的環境,連扎布蘇也感到輕鬆多了。

推開盡頭的腐朽的木門,豁然開朗,
是個小巧的中庭,只有株柏樹立在中央,
樹下便見一幼童身穿朱紅袈裟,隨意的倚樹而坐,闔眼微笑。
老喇嘛笑笑的沿原路離去,留下浩尼沁夫和扎布蘇,以及樹下那應該就是江央的男孩。

「嘻~你來啦!」
男孩盤起腿,像見到老朋友般看著浩尼沁夫。
「大海也在呢,別站在那兒,快過來這坐啊,樹蔭下涼快。」
在浩尼沁夫看來,此刻的江央就和其他同年男孩無異,
走過去,面對面,坐下。

「你真的是祖古⋯啊,我這樣問真沒禮貌⋯」
「呵呵,不會,祖古是外人對我的稱呼,無論幾次輪迴轉生,今世的我還是我,現在的我。」
突然浩尼沁夫想起瑪尼堆旁的女孩,很想問,那你是江央,還是一個姐姐的弟弟。
但他問不出口,這種貌似責怪的話。
「那個⋯⋯你叫我來⋯是⋯⋯」
「噓⋯你聽。」
靜下來,布達拉宮在撞鍾,沒有雜音,一下又一下,如花開那麼緩慢,撞進心裡。
扎布蘇頭一回聽到此等妙音,羊兒忽然想通什麼,望向江央;
江央,不就是妙音的意思?

「你來的時候,覺得拉薩如何?」
江央扶著柏樹站起來,問道。
「嗯,很美,很神聖。」
「幾天前我也這麼認為,但偶爾,會覺得,拉薩的內心在哪裡?黃金刻成的諸佛,內心在哪裡?」
浩尼沁夫把眼前的江央和那女孩重疊了。
「佛在眾生心中,那外頭跪拜的人們,在跪什麼?在求誰的慈悲?」

對自己,祈求自我潔淨。
浩尼沁夫腦海閃過這句話,這,是答案嗎?

「我常夢到,自己前世的天葬,前世死去的那一煞那,我也在問這個問題,大概因為不悟,才會輪迴。」
「我是覺得⋯人們其實,只是想要心靈的平靜。他們在求自己。」
江央不說話,頭靠著樹幹,凝視浩尼沁夫許久,才慢慢的說:
「你所求的大海鯨魚,你會找到,目光放遠就會看見,張開雙手,接納牠的鳴叫。」
浩尼沁夫從江央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的倒影。
這似懂非懂的語言,是預言嗎?

「瞧你一臉困擾的,這句話記著就是了,到時候自然會懂。」
江央又恢復男孩嬉笑的表情,跑去和扎布蘇玩追逐遊戲,
留下浩尼沁夫坐在樹下,看那天色漸暗。

(*註)
就是佛法大修行人的轉世 漢人俗稱為「活佛」

離開布達拉宮後,浩尼沁夫並沒有立刻繼續他的尋海之旅,
反而帶著扎布蘇走向相反的路,因為臨別時,老喇嘛的一番話讓他好奇。

「天上的海啊⋯⋯該不會是指納木錯吧。」
「可是納木錯是湖啊,它是天湖,不是海,而且它並不是在我要去的山上。」
「呵呵,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聽說蒙古話裡頭,管它作騰格里海。」

對於蒙古草原上的民族來說,納木錯的確像海,天上的海,有著鹹鹹的海水;
但終究也只是,像。

往北走不遠,越過山頭,就可以看見那一面寶藍的鏡子正映著天空。
浩尼沁夫跟扎布蘇說:納木錯其實是座保佑羊群的湖。扎布蘇頓時雙眼為之一亮,
牠開始在湖邊又跑又跳的,就差沒直接跳到水裡去,惹得浩尼沁夫在岸邊笑出聲來。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或許我真會把它當成海;可是真正的大海,絕不會被陸地所困。」
真正的大海,是容納世間萬物的。
「咩~」
「傳說,凝望湖面,便會看見前世,扎布蘇,你有看見什麼嗎?」
扎布蘇低頭看著倒影,牠期望水波能顯示羊頭以外的東西;但,羊始終還是羊。
談不上失望,扎布蘇喝了一口自己的影子,便跟上浩尼沁夫的腳步離開。

翠綠的草地,格桑梅朵的周圍,牽掛著一圈圈的羽毛;
灰白、深灰、黑色、隨風飄動;
在燦爛的陽光下,形成了某種詭異氣氛。
浩尼沁夫找尋風向,這些毛羽究竟是打哪兒來的。

「小子,別再往那山坡走啦,繞路吧。」
不遠處蹲坐著一個老翁,吸著煙管,喉嚨發出沙啞,不甚悅耳的調子:
「等對面那片雲到咱頂上,天葬就要開始啦。」

禿鷲在高空盤旋,扎布蘇早嗅到死亡的氣息,
每一步下去彷彿都怕踩碎自己的生命,
浩尼沁夫知道,天葬生人看不得,而且送往天葬台路上,背屍人和送葬者都不得回頭看,
否則會犯禁忌的。

「你知道死去的那個人,可有遺憾?可有未完成的夢想麼?」
「小夥子,為何這麼問啊?他是去升天轉世,有什麼好遺憾的?」
「我只是覺得,這一世若不完滿,無論下輩子怎樣,都彌補不回來。」
「嗯,你的想法很奇怪,我只知道天葬台的禿鷲和烏鴉從沒餓過,該出生的小娃兒也從沒少過。」
「這就是輪迴麼?」
「呃⋯⋯這⋯⋯」
「如果讓遺憾一直輪迴,讓悔恨一再重生,那又有什麼意義?」
「哈哈哈,小夥子,你想得真多,總不能說人人都有能力涅盤吧?我們是凡人,不是佛;人都是活得雲裡霧裡的。」
「我不寄望來世,活得精采,一世就夠了。」

老翁刁著煙管,也不回話,或許根本懶得和身邊這渾小子鬼撤。
扎布蘇被老翁的煙味,加上死亡的氣味,薰得暈頭轉向; 
拉著浩尼沁夫的衣角想要離開。

他們繞開山坡,一陣風從背後刮過來,掀起了遍地的灰白;
浩尼沁夫和扎布蘇都沒有回頭看,高空的禿鷲不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雪白的雲。

走在道路上,迎面而來的通常都是朝聖者,又或者旅客;
朝聖者三跪九叩,虔誠地邁向自己的信仰之地;
旅客帶著難以理解的表情在旁圍觀,
他們驚奇,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宗教,能讓人可以信奉至此。

浩尼沁夫沒有多做停留,當相信化作行為的時候,是沒有道理邏輯可言的。
「就跟我們一樣,去找大海鯨魚,只是純粹的相信,沒有必要對世界運轉之間的任何一秒而感到訝異。」
他悄悄的附在札布蘇耳邊說。

偏離人群的大道,他們對著山峰走去,大概再過幾天就可以到山腳了。
目標越近,他們的心就越輕。
「別動!對!保持這個動作一下。哦,太美的畫面了,我很快的,等一下⋯太美了⋯」
浩尼沁夫看向叫自己別動的男人,用筆在紙上快速運走著,偶爾發出類似讚嘆的字詞;
札布蘇則被突如其來的一聲嚇到了,石化般僵在旁邊。

「好了,嘿,謝謝你啦,年輕人,呵呵,還有你的小羊。你們在一起的畫面真是太美了,你知道的。」
「美?」
「對啊,你和羊、還有這個地方、這天空、這一切,都太美了。哈哈,我要畫下來,你知道的,一定要。」
「所以你是位畫家?」
「不,那不是我的職業,只是興趣,你知道的。」
札布蘇被一句句「你知道的」給弄糊塗了,開始懷疑自己到底知不知道。 

為什麼人會一直認定別人會了解自己的事呢?

「你剛剛說『美』,究竟什麼是美?」
「你知道的,就是發自心裡深處的悸動,將近淚流滿面的那種感動,你知道的。」
「就像看到老鷹在高空翱翔的那樣?」
「嗯⋯你知道的,美是自己私有的感覺;對你而言,或許,是的,那就是美。」
「那大海肯定很美,鯨魚的鳴叫也很美。」
「海啊,你知道的,沒有人可以調出完美的海藍,呵呵,的確,我也覺得海很美。」

男人收起畫簿,暢快地離去,尋找下一個美景。
浩尼沁夫覺得這個人很有趣,其實心裡還想和他多聊聊的;
札布蘇在旁邊已經陷入知道不知道的死胡同裡,依然停留在石化的動作。

你知道的,發自心裡深處的悸動,將近淚流滿面的那種感動,你知道的。

秋末,山草枯黃,牧人紛紛領著藏羊和犛牛下山避冬。
在這裡,人們遵從大自然的法則,
按著時間季節的步伐,去享用他們應得的那份生命;
凡事不貪求多,不嫌棄少,
這裡的人,過得,很實在。

「欸!那邊的!莫再上山,大雪要封山哩!」

左方遠處,三五個牧人驅趕著最後一批畜群下山,
依稀見到浩尼沁夫和扎布蘇往反路走的身影。

「呦喔~瞧他帶著羊,這⋯這放牧嘛⋯也挑錯時候了吧⋯」
「你有看過放牧只帶一頭羊的嗎?沒腦子!」
「那他領著羊兒上山⋯唉呀⋯莫不是想不開?」
「就說你沒腦,想不開還帶頭羊上去做啥,餓了烤來吃麼?」
「那他⋯⋯」

其實距離太遠,浩尼沁夫只知道那群牧人似乎在叫喊些什麼,
但與四下的空氣接觸過,也大概猜到是在勸自己別在此時上山。
他是可以等,待春末再啟程,
只不過⋯⋯

「冬天有最乾淨的色彩,配上深淵似的大海鯨魚,一定更美。」

天底下最乾淨的顏色,莫過於冰涼的白。
當意識到每回呼吸,都有如在編織雲朵時, 
浩尼沁夫已經站在山腳下,面對著前頭佇立的雪路。

四周沒有半點聲響,甚至連空氣流動的聲音都聽不見。
「這座山被聲音所遺忘了。」
和扎布蘇互看一眼,他喃喃的說出這句話。

「扎布蘇,生命其實很脆弱,搞不好,前面的路是通往終結喔。」
羊兒知道,性命在自然界裡,是最不起眼的;儘管,它是一切的根本。
「嘿,那走吧!」

沉睡於深海的巴達瑪,在雪地落下腳印的那刻,掙開慈悲的雙眼;
一聲低鳴,
無數水晶般的氣泡,開始往海面湧去。


深吸一口氣,薄如絲,冰如刺。
浩尼沁夫從來沒有這麼慎重地呼吸過,
他感覺到,這裡的氧氣是頭一回滑入人類溫濕的鼻腔,在自己的肺部狠狠扎針,
呼吸太快的話,那針彷彿就會刺到心臟。

他從來沒有這麼貼近自己的生命過。

一步一腳印,扎布蘇在後面看著浩尼沁夫的足跡一再被大雪覆蓋,
牠想,自個兒的過去大概也已經消失無蹤了;
踩下去的步伐,找不到、記不起,只落得白雪皚皚一片,乾淨俐落。

有多久,兩個心連心的搭檔沒有對話,
山被聲音遺忘,而貪婪吞嚥著所有聲響,這座山懷有恨,並且藏有悲。
扎布蘇累了,倦得想睡,迷糊之間牠聽見水裡的鈴鐺在響,
那是多麼悅耳,讓牠想起浩尼沁夫在牠耳邊開始呢喃說起故事的夏天--

「山上有隻鯨魚,叫⋯巴達瑪!」

巴達瑪,梵語裡的蓮花;
如秘密般的細語,讓耳朵很癢,
但牠終究聽進去了,牠說,牠也要去看僅屬於大海的巴達瑪。

「咩~」

浩尼沁夫聽到風雪中了一聲久違的音調,
回過頭來,看見羊兒縮在那兒快要睡去,
他雙腳已然麻木,反射性的想要跑過去,卻在下一刻跌倒在雪地上。

這座山懷有恨,綑綁著悲傷,只為一剎那淒美。

浩尼沁夫甚麼都聽不見、看不見、聞不到、摸不著,
連風雪何時停止都不知道,
他趴在白色地毯上,正如以前趴在草地上般,
扎布蘇就在抬頭可見之處,躺在那兒,不會再起來,
他只是黯然地想到,大海終究是屬於天地的。

太陽曬進世間,雪地冒起一片如紗的霧氣,
浩尼沁夫艱辛的爬起身子,這個動作是如此沉重,
現在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山頂,
看過去是金色的雲海,除此之外,甚麼也沒有。

浩尼沁夫張開雙臂,放聲的吶喊,哪怕自己是多麼暈眩。
明明使力的叫,卻絲毫聽不見自己的音量,
反而是聽見嗚嗚的鳴叫聲、水聲、浪聲,
明明方才還看到金碧輝煌的天空,現下卻只剩一片深藍透著幽光。

明明剛剛才爬起的,怎麼現在仍是躺著的呢?

鯨魚慈悲地看著浩尼沁夫,氣泡滑過四肢,微癢。
浩尼沁夫依稀記得最後的畫面--

他看著鯨魚游進他的心臟,在他的胸口開了一朵白色蓮花。


-全文完-

準備升大學的那一年暑假,我到麥肯廣告實習,這篇文章就是在我一邊研究牙膏跟機車的文案一邊胡亂敲出來的,可見我的腦袋多麼不著邊際。大一的時候適逢簡媜老師那年在校當現代散文的老師,旁聽幾堂課之後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就把這篇文呈到她案前,並且在她的鼓勵下投了臺大文學獎的散文組,這也是人生第一次親自跑去投稿,竟然還入圍到決審。評審會當天我蹺了下午的課跑去聽,三位評審裡鐘文音老師給這篇文章許多讚美,但最終因為文體實在不似散文,而沒有獲獎。這篇本來只是寫著好玩的文章,能夠獲得幾位資深作家的認同,已經讓我深感榮幸。

昨晚母親無意間提及這篇文章,說想重新讀一回,於是從過去塵封的檔案裡將這篇再次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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