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30日

那些吃新疆大盤雞的日子


人在英國的時候,我渴望著離開;而離開後的日子裡,腦海裡湧現的卻都是倫敦的過往。

偶爾會想起那幾個東北男孩們,土法煉鋼地在西洋的小廚房裡變出新疆大盤雞和牛肉烙餅,我們因食物而相遇,再因酒精而熟膩。好幾個夜晚,我混在他們之間,喝著便利店買來的便宜烈酒。馬提尼,劣質但正符合我們的渴望。看他們偷偷在宿舍抽著紅盒子的香菸,味道濃而嗆,但我一點也不介意,反而覺得親切,親切地說著過去和未來,描繪著所謂的深刻。那時候我用電腦點播萬能青年旅店,他們點播陳昇。

在那裡,我管他們叫大哥、三爺、汪洋、夕午。

一年前,我搬進暑期臨時宿舍,畢竟暑假期間的學生本來就寥寥無幾,進出總是一個人,一直以為整層宿舍大概只有我一戶。直到某個週末,當我到廚房煮麵的途中,看見有個男生搬進去隔壁那走廊盡頭的房間,才發現自己有了鄰居,那便是夕午。

我一邊煮麵一邊思考是否應該跟鄰居打個招呼,靜靜一個人雖然自在,但若不聞不問又過於自閉,掙扎一番,洗完碗碟我還是決定敲響了他的房門。

「暑期課都到一半了才搬進來?」

他放下手上的紙箱,看了一眼我手上準備收回房裏的碗碟:「之前就搬來了,住隔壁棟,出了些狀況,就換房間了。」

「喔,需要幫忙嗎?」

「不用,都搬完了,東西不多。」

「那⋯⋯吃過飯了?」

「哈哈,妳吃完了才過來問我也忒沒誠意了⋯⋯還是妳這是要做給我吃?」

我愣了幾秒,覺得自己確實是問得失禮,有點尷尬地笑了笑,點個頭就溜回房裏。

隔天學校下課遇到夕午在大門口抽煙,隔壁站著的是尚未認識的三爺,我悄悄經過他們面前盤算著晚上到父親推薦的餐館吃飯。

「雷,晚上我下廚請幾個朋友來聚聚,妳也一起來。」

「這好,我也做道菜,人多熱鬧才吃得開心。」三爺熄了菸,看著我,又看向夕午:「還沒介紹呢,你朋友?」

「我鄰居,台灣人。」語畢也把菸弄熄。

「喔!都說台灣料理好吃,妳會做菜不?」三爺一笑,眼睛都眯了起來。

正準備開口,夕午就說:「會,都做給自己吃。」然後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

我還真沒幫任何人燒過飯,也不否認:「你們正要去市場吧,我也跟著,幫忙拎點回去。」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吃到新疆大盤雞,辣而香,雞肉吃完後再用鍋底的醬汁來煮粉絲;搭配三爺炒的青菜和自製咖喱,我從沒想到在國外還能吃得這麼過癮。

「吉娜,哪天妳也做道台灣菜來給我們嚐嚐。」三爺做完菜,只愛看別人吃,自己卻鮮少動筷。

「你們兩位大廚這麼會做菜,我怎麼敢班門弄斧。」

「欸~真正的大廚坐妳隔壁。」夕午用下巴點向我左邊的汪洋。

「嘶⋯⋯我今天只管吃!肉太少了!」汪洋給人的感覺就是應該會對食物有所挑剔的,會做菜也不稀奇。

那天全部菜加起來用了整整十頭蒜頭,都說蒜頭吃多了容易做夢,當天晚上是我人生頭一遭半夜從床上睡著摔到地上。

當各自的正課開始,我們這個烹飪聚會的組合也隨之解散。我搬到靠近學校的新宿舍,夕午和三爺搬到遍郊的獨棟洋房,大哥和汪洋則是北岸的另一棟宿舍。

我曾到夕午和三爺家下過廚,做了改良過的家傳好菜-洋蔥炖全雞-來慶祝喬遷之喜,那次聚會也邀請了許多相熟的好友,大家喝的酒酣耳熱,笑談到深夜。洋蔥雞出爐的當下並沒有受到預期的歡迎,畢竟女生們都不大願意用手扒著雞腿雞翅,所以隔天清早我獨自下樓,在後院草坪佈滿露珠的時候泡一壺熱茶,雙手抓來肉就啃,安靜的氛圍下聽見夕午和三爺下樓來,一聲招呼也不打,搶了我面前的雞肉就吃了。

「果然還是隔夜的才入味。」

他們是這麼說的。

又有一次,汪洋也來了。那晚我們喝了很多,喝到夕午和三爺都醉了,變成我一個女生送汪洋到火車站。汪洋在寒冷的空氣中訴說他過去寫小說的往事,他有滿腹的故事,但無力化成文字。

「雷,我羨慕妳,妳能寫。」然後他對著漆黑的夜空吐了一口白煙,上了火車。想想,那是彼此最後一次見面。

我在次日向夕午提起過這件事,夕午宿醉微茫地說:「汪洋喜歡妳⋯三爺也喜歡妳⋯大哥⋯大哥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我比他們都好⋯⋯」我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但很多事情都在那之後變了調。後來那棟童話般的獨棟洋房在兩人出門上課的時候遭竊,偷兒跨過花園,打碎溫室的玻璃,然後偷了電器品和幾條紅盒子香菸,獨獨留了一條,諷刺地放在門口。三爺歸罪於夕午的錯失,夕午也不滿三爺的態度,兩人不歡而散,也就那麼回事。

有次工作實習完回宿舍的路上碰著三爺,是他先認出我,隔著一條街喊了一聲「吉娜!」

他問我關於夕午的事,關於那頓飯,關於不久以前大家還聚在一起聽陳昇的日子。

我一句也答不出來,因為我有好一段時間沒見到他們之間任何一個。深深嘆口氣,我說:「三爺,我想念那道新疆大盤雞了,真的。」

「行啊!下次妳到我新家來,把大伙兒都叫來!」

我笑了,不過那頓飯一直沒有實現。

一年過去,現在各散東西,在各自的城市裡埋頭苦幹,我是真心想念那段喝著劣酒吃新疆大盤雞的荒唐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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