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6日

一雙城事:飛砂走奶

香港一直在變, 燈火閃耀熄滅換個顏色再著亮;但茶餐廳裡的時鐘似乎被故意調慢了。當外界事物被快速記憶爾後悵然離去,回頭望時已是滿目蒼夷,偏偏茶餐廳裡常餐特餐午餐晚餐還是老樣子。
中學時,有一位很喜歡喝檸檬可樂的朋友,每到茶餐廳坐下還沒看菜單就必先叫一杯「凍檸樂」候著;最近回香港跟老朋友聚餐也約了她,發現其他人逐漸退去往時稚氣的打扮,燙了髮、化了妝,選擇變得只剩咖啡或茶;就唯有這位朋友依舊快樂地喝著她的「凍檸樂」。檸檬片的清香,汽水密密麻麻的氣泡, 攪動時冰塊碰撞的清脆,玻璃杯在桌上留下的水漬;若人生的鐘擺每一回擺動都會留下一個標徵之物,那麽她的鐘擺在某刻過去便已停止晃動。

有時候,遇到那些與記憶絲毫不差的人事物,會比看到那已改變的,更為感慨;世界總是讓你陌生多於讓你熟悉。乍醒,方知自己成為家鄉的過客。

續「凍檸樂」女孩後,一位「齋啡」女孩也跟我約在茶餐廳見面。

那天踏進茶餐廳,看見幾個侍應會斜賴在茶水檯旁閒聊,白色的襯衫通常是上了年數的,雖沒瞧見有顯眼的污漬,但也絕稱不上是雪白,時間總有辦法讓顏色啞掉。我們將自己藏在那斜陽照得到的廂座,透過西曬,細微的塵埃在半空閃閃發亮,飄浮不定,風扇吹著我的髮梢微微搖動;在黃金色的陽光裡,時間也悄悄跟著泛黃。

女孩點了杯熱「齋啡」,「齋啡」其實就是黑咖啡不加砂糖也不放奶,讓外表和味道都只剩下純粹的黑;茶餐廳的術語或稱之為「飛砂走奶」,頗有武俠小說中武術招式的意思,也偶爾會讓我聯想到黃沙滾滾的滄桑大漠。

「會想喝黑咖啡的人通常都有點年紀喔。」我笑說。

「我們都大了啊,而且晚上還打算開OT(over-time)。」她平淡地陳述。

「OT什麼的,那是上班組才會有吧,我們還是學生。」我莞爾。

如果「齋啡」遇上「凍檸樂」,場面應該會很有意思;一個不願意長大,一個期望更高層次的成熟。形形色色的人們不是快一步,就是慢一步。

茶餐廳裡很多名字都會經過簡化,有時甚至會用一串不相干的符號或密碼代替,被侍應寫在手掌大的方形白紙上(質感跟傳統掛牆日曆紙差不多)並遊走於這麽一個瓷磚拼湊成的空間裡;語言文字在這裡顯得零碎,好像越零碎的東西越不怕消失。繁忙的都市,複雜的話語、心情、感覺,被我們解成1010儲存在電腦或手機裡;茶餐廳則在那巴掌大的薄紙上用「凍檸樂」和「齋啡」保留了兩個女孩的曾經有過的執著。

以前讀某位詩人的詩篇,片斷的語詞中是這麽寫著:「 天天天藍。人間的面/見一面,少一面」,來來往往到最後剩下的真的不多了。





寫於台北 2010 年初春;《踏歌》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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